蜀中的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。五月初的某个清晨，天际忽然翻涌起铅灰色的云团，山岚裹挟着湿润的雾气漫过岷江，第一滴雨珠便砸在青石板铺就的街巷里，溅起细碎的水花。这座被群山环抱的盆地，霎时化作一汪墨色绸缎，连檐角垂落的雨帘都织成了流动的银纱。

山间雨景总带着几分仙气。青城后山的道观檐角悬着千年古柏，雨珠顺着虬曲的枝干滚落，在苔痕斑驳的岩石上敲出清越的钟鸣。云雾在半山腰翻涌，时而化作白龙盘踞峰顶，时而散作轻烟萦绕林间。山寺的铜铃声穿透雨幕，惊起几只白鹭掠过水面，翅尖点破的涟漪与雨丝交织，倒映着飞檐上摇曳的铜铃。最妙的是雨后的山涧，被雨水冲刷得碧玉般透亮，水声如百舌争鸣，采药人背着竹篓涉水而过，草叶上的水珠滚落时，竟在石板上敲出编钟般的清响。

江畔的雨总裹挟着人间烟火。锦江的船工们早将竹篙横在船头，任凭雨帘打湿蓑衣，依然稳稳地撑着乌篷船逆流而上。船头悬挂的油纸伞随波浪起伏，伞骨间漏下的雨珠在船板上汇成细流，与船尾拖曳的银线连成一片。岸边的茶馆支起油布棚，竹椅上摆着滚烫的茶碗，说书人沙哑的嗓音穿透雨幕，听众们捧着茶碗时而颔首，时而击掌。最热闹处当属三街的夜市，油条摊的烟火混着雨汽升腾，糖画师傅的铜勺在雨中翻飞，将琥珀色的糖浆凝成雨中盛开的莲花。

街巷里的雨别有一番风味。青羊宫前的石板路被洗得发亮，雨水顺着墙缝里的青苔蜿蜒而下，在墙角积成小小的水洼。老茶客们坐在临街的八仙桌旁，任凭雨水在青布帘外淅沥，只管品着盖碗茶里的雨气。酒肆门前的水洼映着灯笼光影，醉汉踩着水花踉跄而行，忽然驻足凝望屋檐下倒垂的雨帘，仿佛那帘珠子能串起半生烟雨。最有趣的是西华门外的鬼市，每逢雨夜便亮起幽幽烛火，卖纸钱的人撑着油纸伞穿行，伞面上绘的二十四孝图在雨中若隐若现，倒像是给亡魂撑起了遮雨的伞。

乡村的雨更显淳朴本色。新都的稻田里蛙声如鼓，农人披着蓑衣在雨中查看秧苗，蓑衣上的雨滴滚落进泥泞，倒把田垄踩出深深浅浅的沟壑。郫县的竹编作坊里，老匠人手握篾刀在雨声中编席，篾条相交的脆响与雨打芭蕉声应和，编成的竹席竟透着湿润的清香。安仁古镇的雨夜，老茶馆的火塘煨着红泥炉，说书人讲着《白蛇传》里的断桥，听众的呼噜声混着雨打瓦片的节奏，倒成了最天然的伴奏。最动人的是雨中赶集的乡民，竹筐里新摘的枇杷沾着雨珠，草鞋踩过田埂溅起的水花，在泥泞中走出蜿蜒的小径。

这样的雨季里，连时光都变得绵长。清晨的雨雾中，望见青城山巅的云海翻涌；正午的暴雨里，听见街巷深处铜壶滴漏的声响；暮色中的细雨里，望见江畔渔火次第亮起；深夜的檐雨中，又听见更夫梆子穿透雨幕。这座被雨浸润千年的城市，连砖缝里的苔藓都浸透了故事，檐角风铃的叮当声里，分明能听见李白当年醉卧青石时，酒壶里倾泻的也是这般蜀中雨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