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夜中的雪落无声。

檐角垂冰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，远山轮廓被新雪覆盖得愈发模糊。守夜人裹紧蓑衣，竹杖点过青石板的积雪，每一步都发出细碎的咯吱声。他忽然驻足，望着墙外那盏孤灯——那是老茶馆的灯火，穿透三重院落，在雪地上投出摇曳的圆影。这光亮像暗夜里浮起的月亮，既温暖又疏离，让整座小镇的雪色都泛起微弱的银芒。

茶馆二楼雅间飘出断续的琵琶声，弦音被北风揉碎，又随着雪粒黏在窗棂上。掌柜的将铜壶里的姜茶续满，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案头泛黄的账本。二十年前他在此开张时，也曾守着同样的灯火，看马帮的铜铃在雪地上叮当，听商队驼铃与更夫梆子交织成夜。如今茶馆改作学堂，青砖墙上"学而优则仕"的匾额已积满雪，唯有窗内烛火始终未熄。

穿灰布棉袍的教书先生正在教童蒙读《诗经》，"蒹葭苍苍，白露为霜"的吟诵声与檐下冰棱坠地的脆响应和。他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，指着院中老梅说："守夜人要心明如灯，雪再重，也能听见竹枝折断的声音。"此刻他忽然停住，望着窗外纷扬的雪片，恍惚看见百年前祖父背着书箱，踏过同样铺满雪的青石路，怀中《楚辞》的纸页被雪水洇湿，却仍坚持在茅屋中教乡民识字。

更夫敲响第三更时，雪势渐弱。守夜人提着油灯巡街，发现城隍庙前积雪中露出半截断碑。碑文记载着光绪年间大旱，乡民在此立誓守雪求雨，最终雪落如掌。他蹲身拂去碑上积雪，指尖触到石缝间干枯的野菊，忽然明白这漫天飞雪原是天地垂怜的讯息。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，几个赤脚少年正在雪地里堆雪人，红头绳系在雪人手腕，随着他们的歌谣轻轻摇晃。

雪停时东方既白，茶馆檐角的冰凌已凝成剔透的琉璃。掌柜推开木窗，看见守夜人正将最后几捧新雪撒入井中，雪水混着井底陈年苔藓的腥气，泛起细小的涟漪。穿长衫的先生带着学生来取水，发现井栏刻着"雪重灯明"四字，笔迹苍劲如松。众人举杯相庆时，有人指着雪地上两行并行的足迹——那是守夜人与先生今夜走过的路径，在雪色中蜿蜒成一道温润的银线。

暮色四合时分，茶馆重新飘出评弹声。说书人讲到"雪夜访戴"的典故，说王子猷乘兴夜访友人，雪深不至亦不返。邻座老者轻笑："故人若知雪重，怎会舍了灯明去寻雪？"众人举杯共饮，杯中姜茶映着窗内摇曳的烛火，恍惚与百年前祖父教乡民守雪时的灯火重叠。檐角冰棱又重寸许，却再无人觉得寒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