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巅一寺一壶酒，山腰一寺一壶酒。晨雾漫过青瓦檐角时，我正站在半山腰的观景台，望着那座被云海托举的寺庙。山风裹挟着松针的苦涩掠过鼻尖，远处传来木鱼沉闷的声响，与山脚下隐约的市井喧闹隔开三重天堑。

山巅的寺庙总比山腰多三分孤寂。我踩着石阶向上攀爬，草鞋在青苔上打滑的瞬间，忽见岩壁间垂落一串藤萝，末端悬着个褪色的酒葫芦。正要细看，脚下突然传来清越的钟声，惊起几只白鹭，扑棱棱飞向云层深处。转过山坳，那座悬于断崖的寺庙便显现在视野里，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咚作响，檐下悬着的酒葫芦随钟声晃荡，将琥珀色的酒液洒在青石阶前。

山腰那座寺庙的香火更旺些。我驻足在朱漆斑驳的门槛外，看老僧从供案前端起鎏金酒壶。他布满皱纹的手掌托着酒壶，阳光穿过窗棂在他指缝间跳跃，恍惚间竟像捧着一团流动的月光。酒香混着檀香袅袅升起，几个游方僧人正对着壶中酒念诵《金刚经》，梵音与酒气在梁柱间缠绕，将经文里的"色即是空"酿成了另一种注解。

山腰寺庙的酒壶里装着半山腰的月光。每日子偏西，老僧便取出酒壶，对着西天那轮将沉未沉的月亮倾倒。酒液坠入石臼的声响清脆如碎玉，待到子夜时分，石臼里便盛满凝着月华的酒浆。我曾目睹新来的小僧误饮了这酒，他眼瞳里泛起奇异的光泽，指着满天星斗说："师父，这酒里有银河的倒影。"老僧只是笑而不语，将酒葫芦重新悬回檐下，任由晨露打湿葫芦表面的裂纹。

山腰寺庙的酒壶里还藏着半山腰的往事。前朝落第的秀才曾在此醉卧三日，将半生落寞都写进酒壶的纹路里。如今那壶酒经过百年陈酿，倒映的已不再是青衫磊落的文人，而是无数过客模糊的面容。有樵夫在此醉后作画，将松树画成虬结的酒坛；有商贾醉后题诗，把算盘拨成了酒坛上的刻度。这些故事随着酒香在山腰寺庙间流转，最终都化作檐角铜铃的震颤。

山腰与山巅的酒壶，其实盛着同一种月光。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，悬于断崖的酒葫芦开始滴落琼浆，酒珠坠入山腰寺庙的石阶，竟在青石板上开出朵朵酒花。老僧端起鎏金酒壶，将山巅的月光与山腰的晨露调和，分给踏着露水前来的旅人。饮过这酒的人，都说能听见松涛与梵音的和鸣，看见云海在足下翻涌如浪。

暮色四合时，我站在山巅的寺庙前，看最后一缕夕照将酒葫芦镀成金红色。山腰寺庙的钟声又起，惊飞檐角的铜铃，叮叮当当落在青石板上。风过处，万千酒珠在两座寺庙之间串联成链，将黄昏的苍茫酿成琥珀色的诗行。不知哪座寺庙的酒壶里，还装着前朝那位醉卧松下的诗人未写完的绝句。